直到兩人離開事務所, 白還是一副氣哼哼的模樣, 連祝昀主動捧著他的腦袋親了親, 都沒能緩和他抑郁的心情。

祝昀看得好笑，調侃道：“怎麽這麽小心眼？”

“……”白抿唇道，“你還是挺在意的, 對嗎？”

“啊？”

“沒有頭發這件事！”白大聲道，都快委屈死了, “你還是很在意的吧？”@無限好文，盡在晉江文學城

祝昀失笑：“哎, 我當是什麽呢？”他探手過去, 擼貓似的揉了揉白的後脖子，“別鬧脾氣啦, 就算禿了，你也是最帥的人，不，最帥的龍！”

白勉強被安撫了, 嘟嘟噥噥地說：“會長回來的。”

祝昀忍著笑，順勢敷衍：“是是，一定會長得更加茂密！”說實話，他真的沒太在意白有沒有頭發, 那顆腦袋光溜溜圓滾滾, 形狀飽滿，十分可愛, 偏偏又配上白邪魅狂狷的硬照五官，可以說是非常搞笑了。

但白顯然對此非常在意, 有天晚上祝昀進洗手間，還看見他蹲在浴缸前，左手拿著一瓶“霸王”生發水，右手舉著生姜洗發露，左右猶豫，僵持不下。

走近了，祝昀甚至聽見他糾結地自言自語：“是不是塗在原身上比較好呢……”幸好，白也只是想想而已，不然當場變成龍型，恐怕會把整個屋子都撐破。

成年後的巨龍，祝昀只見過一次，比之前更大更威武，吐息之間都能凍傷面前的花花草草，實在是很不適合私人飼養。

祝昀不敢讓他隨便變形，白也不喜歡變，因為據他說，龍鱗都快掉光了，實在是非常醜。祝昀不以為然地想，當初幼龍四腳朝天吐鼻涕泡泡的醜模樣我都見過了，還怕別的麽？

不過，比起生發，兩人還有不少重要的事兒要忙活。

聽說他們要離開，祝秋撒潑打滾表示絕對要跟著一起走。而其他人則各有各的打算，許諾拒絕了邀請，洛南為了扮演大胃王不得不留下，而羅煦猶豫再三，最後也決定暫住地球。

“羅哥，你，你不走？”祝秋茫然道：“你不是答應了，會一直陪著我嗎？”

羅煦無奈，摸了摸他的腦袋，只道：“……隨時歡迎你回來玩。”

對於羅煦的決定，祝昀是明白的，雖然嘴上不說，但這孩子心裏一直存有一個心結。羅煦親手摧毀“毒牙”，算是完成了覆仇。但他還有另一個未曾出口的夙願——他想要等回他的姐姐。

小蜥蜴對此很不理解，他綠眼睛裏升起水霧，哼了一聲“大騙子”，扭頭就跑了。

“他只是很喜歡你，”祝昀道，“小孩子都是自私的，你……別怪他。”

“怎麽會？”羅煦苦笑，“本來就是我沒能守住承諾。”

當天晚上，祝昀和白躺在玻璃花房裏看星星。白放倒了一把舒適的藤椅子，大咧咧躺在上面，祝昀被他順手摟在懷裏。

椅子不是很大，祝昀半個身子都躺在白身上，溫室玻璃擋住了四面八方的北風，冬季的夜空格外澄澈，星星像是綴在兩人手邊。

祝昀垂下提著啤酒罐的手指，突然說：“羅煦決定要等他姐姐，你說……他愛她嗎？”

白瞇著眼睛昏昏欲睡，沒有立刻回答，就在祝昀以為他已經睡著了時，白開口了：“大概是愧疚吧。”

“憤怒、愧疚、懷念……愛。”白把下巴擱在祝昀柔軟的發頂，囈語般輕聲道。

“嗯？”

白半撐起身子，把祝昀翻了過來，認真道：“有一樣東西，我早就想送給你了。”

“？”祝昀還沒反應過來，就見白一把扯下了寶貝帽子。

月光下，白的腦袋不再是閃亮的燈泡了，一茬短短的頭發長了出來。酒勁上來，祝昀眼前朦朦朧朧，他的眼睛眨了眨，又眨了眨，最後吃驚地瞪大了。

“你——”白腦袋上新生的頭發，竟然是淺色的。

祝昀抖著手摸了摸，毛茸茸稍微有點紮手，好像硬了很多。接近純白的頭發配上白深邃的藍眼睛，看起來就像是童話書裏走出來的精靈王子。

——當然，是寸頭精靈王子。

“你的頭發怎麽、怎麽……”

白撒嬌似的把腦袋頂進他懷裏蹭了蹭，開心道，“我成年啦！”

祝昀：“……”這不是成年，是老年了吧！

白顯然對這頭白發非常滿意，自我陶醉地摸了摸，松開祝昀站起身。他推開玻璃頂棚，外面的寒意很快滲入了這片溫暖的花房。

祝昀打了個寒顫，卻見白的身影消失了，緊接著，一頭優美的銀色巨龍出現在視線裏。他渾身的黑鱗都掉光了，新生的鱗片是星光一樣閃亮的銀色。

銀龍脖頸修長，四肢線條流暢，寬闊的翅膀扇動間，好像無數碎鉆明滅閃耀。他輕柔吐息間，冰寒的龍息融入空氣，將水分凝成了細碎的冰晶。

乍看之下，好像黑暗的夜空裏，突然飄起了柔白新雪。

祝昀呆呆看著，直到一條羞澀的尾巴尖試探性伸到了他的面前。面對他讚嘆的目光，白害羞似地垂下脖子，“來。”

祝昀摸上尾巴，它像是得到了許可，靈活地纏住祝昀的腰，輕輕地舉起他，放在了背部與脖子相交的位置。

下一秒，巨龍猛振雙翼，載著他心愛的戀人往星空深處飛去。

冬夜應當是寒冷的，白的身體也應當是寒冷的。但不知他用了什麽辦法，祝昀只覺得自己被個密不透風的罩子攏住了，高速滑行之下，半點寒風都沒透進來。

騰空的瞬間，祝昀下意識緊緊摟住了白的脖子。漸漸地，他大著膽子張開眼，往下看去，山川城市都渺小如火柴盒。

他們在雲間高速穿行，如絲如縷的霧氣次第散開，銀河低垂，仿佛唾手可得。

“喜歡嗎？”巨龍的聲音變得非常低沈，又充滿磁性。

祝昀說不出話，側頭埋在他脖子裏親了一口。

白得到鼓勵，發出歡快的長嘯，雙翼一振，速度再次加快。

不知飛了多久，白的速度漸漸放緩，他在空中盤旋，隨即像是終於找到了目的地，向下俯沖而去。

“餵，我們要去哪？”

失重感令祝昀頭暈目眩，腿軟得一踩到地面就險些栽倒，一雙有力的手臂托住了他。

順勢仰起頭，白發的英俊男子笑容戲謔：“怎麽，要我背你麽？”

祝昀撇撇走，推開他，東倒西歪地走了幾步，扶上一旁的石壁，勉強站穩了身子。白站在他背後靜靜看著，只是微笑。

他們正站在連綿山脈的最深處，這是一處黑沈沈的石洞，洞口異常高大，就連白的原型也能輕易通過。

祝昀猶豫著要不要往裏走，就感到白走上前來，在黑暗裏牽住了他的手。隨著一聲清脆的響指，半空中漸漸浮現出一團團幽幽藍光。

細看之下，那竟是一只只發光浮游生物，有水母，有烏賊，明明是深海的物種，卻在這片空氣裏自在地舒展身體，漂浮翻滾，照亮了洞穴。

祝昀好奇地伸出手，戳了戳離他最近的一只水母。它害羞地縮起觸手，連藍光都變成了微微的粉色，留出兩只觸手捂住臉，飛快地游走了。

“走吧。”等他欣賞夠了，白緊了緊兩人交握的雙手。

一前一後，兩人穿行過浮游生物組成的漂亮光幕，像走過螢火蟲飛舞的夏日森林。

祝昀沒說話，一顆心砰砰地跳了起來，洞穴深處像是有什麽東西，正誘惑著他去一探究竟。

詭秘的場景中，時間的界限似乎被模糊了，祝昀覺得自己走了很久，又好像只走了幾步而已。

牽著他的白突然剎住腳步，祝昀反應不及，一頭撞上了寬闊堅實的後背。

“哎！”他捂著鼻子，輕叫了聲疼。

白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，彎腰揉了揉他泛紅的鼻子，然後微笑示意他往後看：“到了。”

黑暗的甬道盡頭，竟是一處巨大的冰晶巢穴。穹頂極高，裝飾著萬年不化的冰冷霜雪，寒冰折射浮游生物的光芒，洞內竟明亮如黎明白晝。

祝昀猛地瞪大了眼睛，吸引了他視線的，並不是極盡美麗的雕飾，而是洞穴正中放著的一口冰棺。

“這是——”

白沒回答，微微笑了一下，領著他繼續往前走去。

兩人繞過圍欄，走到那口寒冰凍成的棺材面前。裏面躺著的青年面容安詳，栩栩如生，似乎只是靜靜睡去了。

他十指交叉，安放於胸口，身著一身舊制軍裝，衣角沾著暗色的血汙和泥灰，露出的臉和雙手卻被擦拭得非常幹凈。

青年修長的左手無名指根部，套著一枚奢華至極的龍首戒。戒面是深藍色的寶石，看不出具體材質，卻熠熠生輝，像是暗藏了一整個星系。

“你……”祝昀嘴唇囁嚅，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。

——那是他，死於1937年夏夜的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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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手指輕撫，冰棺瞬間融化，露出裏面藏著的屍體來。他半跪下身，溫柔地吻了吻對方的額頭，接著，他擡起對方的左手，輕輕取下了那枚戒指。

龍首戒脫離指尖的瞬間，懷中面目如生的青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敗下去，皮膚轉眼衰老，骨骼坍塌，轉眼間，只剩下滿地灰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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維持著半跪的姿勢，白一動不動，直到眼睜睜看著屍體徹底湮滅。

祝昀有些不忍，擡手覆上他的肩膀，卻被白順勢按住了。

白仰起頭，執起祝昀的左手，輕柔道：“……物歸原主。”說完，他垂眸，認真地將這枚耀眼到刺目的戒指推上了祝昀的手指。

冰冷沈重的戒指完美扣上指根，祝昀驀然一楞，忽地感到有什麽遙遠的記憶，不受控制湧進腦海。

他猛地偏過頭，死死盯住那圈攏住冰棺的“圍欄”。哪裏是什麽圍欄，那分明是一圈支離的龍骨！

【繼承人信物？呵，你永遠也不可能找到它。】

路影苦苦尋找這麽多年，卻怎麽也沒能想到，信物居然在一個他最最看不起的“人”身上。它和他一起長眠，被白留下的龍骨守護了近百年。

祝昀反手握住白冰冷的手指，顫聲道：“白……那究竟是什麽？”

白不以為意地笑了笑，輕描淡寫道：“只是我的尾巴而已。”

“其實你早就完成了承諾，”白輕聲道，“祝昀，我曾經長出過一次尾巴。”

祝昀楞了楞，旋即意識到了什麽，整個人都因為震驚而顫抖起來。

——腦中閃過破碎的畫面。青年半倚在壕溝裏，最後一次彈開懷表，吻了吻相片裏英俊的男人。隆隆炮火震天，他仰頭看看半暈的月光，自語似的輕聲道：“我愛你。”

同一片溫柔的月色下，火車況且況且開過覆滿白霜的廣闊草地。路霜躺在窗邊翻看舊書，視線間或瞥向手邊精致的戒盒，冰冷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。

突然，他身後一陣麻癢，還未等反應過來，斷尾猛地向上竄了一截，慢慢開始變回完整的形狀。路霜盯著尾巴，面露驚訝，緊接著卻感到胸口一陣刺痛，像是生生剮去了二兩血肉。

他猛地站起身，動作之急躁甚至帶翻了瓷杯。

窗外，遙遠的南方隱隱有火光滔天，無數人正仰頭一座城淪陷，雙眼或悲憤，或驚怒，或痛惜。只有路霜眼中烏沈沈的，像是冰封了萬裏的荒野。

他的星星墜落了。

“那你當初長出的尾巴……”祝昀驀然失語，只見身側那圈龍骨斷裂的地方，依稀能看到猙獰的咬痕。

——他咬斷了它。

“如果我順利成年，陛下會立刻召我回歸母星。但是，我不需要。”白站起身，漫不經心地重覆：“沒有你的未來，我不需要。”

祝昀終於明白過來，白咬斷了自己正在生長的尾巴，強行終止了成年的過程。他如願以償，留在了這片蠻荒落後的文明，用餘生來賭一個縹緲的可能。

頭頂，浮游生物好奇地聚攏在一處，灑下明亮光線，輕柔地網住了兩人。白著迷地摩挲祝昀的手指，那裏牢牢套著曾經沒來得及送出的戒指。

額頭相抵，白艱澀道：“我像是在做夢。”下一秒，他感到懷裏的青年主動仰頭，用熱烈的吻封住了他的告白。

唇瓣柔軟的觸感，喘息間鮮活的熱氣，無一不在昭示這不是夢。白喉結滾動了一下，慢慢收攏了摟在對方腰部的手指。

——遇到你，就像星星亮起，冰川萬裏消融。此後無論路途遙遠，長夜漫漫，想到你，就會覺得溫暖。

一年，十年，百年，守著你送給我的名字，用漫長到可怕的生命，來等重逢的那天。

幸好，我等到了。

白的藍眼睛閉上又睜開，纖長顫抖的睫毛上，毫無征兆地挑出了一滴淚。

幸好……我等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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